笔记

自译:A Tale of Two Huts - 两间小屋的故事

2023.1.30 - 2.2

 

此篇翻译未经授权!(另注:只图一乐,译得不太好)

原文:A Tale of Two Huts - Architecture - e - flux

作者:Dieter Roelstraete

 

(附:一篇相关文章

 

(原文头图)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挪威斯克约顿村外小屋的石制基座废墟    摄影:Guy Moreton

 

“一个优秀的建筑师和一个拙劣的建筑师之间的区别是,拙劣的建筑师屈从于每一处诱惑,而优秀的建筑师抵抗之。”

——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

 

在2017年秋天,我收获了那不可思议的快乐:在一周的时间里亲眼见到两间二十世纪哲学史中最重要的居所(它们并不确实相邻)。第一间是由埃尔福丽德·海德格尔(原姓佩特里)于1920年代初在黑森林中的托特瑙堡村为她的哲学家丈夫马丁在他出任马尔堡大学的教授职位之际建造的小屋。正是在这里海德格尔勾勒出了他的巨著《存在与时间》的基本轮廓——其书于1927年出版;正是在这所山间小屋所在的乡村环境的限制中——而非在他于弗莱堡的别墅通常的“否定”[ 原文为德语 Nicht,哲学用语 ] 中,他才更愿意接收源源不断的哲学朝圣者,并乐于为后世而被拍摄肖像;正是这谦逊的、不起眼的建筑物,被作为一整部建筑学专论的主题——对一位哲学家而言这是应作的回馈、他在建筑界最被铭记,因其写就了一部影响甚重的题为《筑·居·思》的文章。

海德格尔的小屋也因难以寻见和不可能访问而出名:托特瑙堡村 [ Todtnauberg ] 中到处都是指向海德格尔漫游线的标识,但小屋的确切位置——在视野中被在一条私用便道尽头的树丛遮挡着——仍是一个被严守着的家族秘密。你必须设法穿过一道铁丝网来获得向小屋的视线,它那常年关闭的百叶窗和前门悄悄道来一致的禁令。这间小屋现今仍在海德格尔家族手中——他们仍恶名昭彰地保持着对游客们任何形式恳求的毫不动摇,而2014年他在第三帝国时期写下的《黑皮书》的出版也并没有让事情变得更简单、或有助于缓和黑森林中的气氛。虽说非法闯入的禁忌给人带来了轻微不安,小屋产生的整体印象却是那样的自谦自适与安定:在这德国南部小小的田园地带之上,它是多么舒适;里面的炉火,该是多么紧紧地噼啪作响;在花上一天去越野滑雪后,这儿的热红酒尝起来又该令人多么地生气焕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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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第二处居所之所在地的经历——仅仅在我短途穿越了地势起伏的施瓦本乡野四天之后——不能再不同了——而且不仅因为,在我拜访之时,实际的小屋已不在那儿了。要找到海德格尔的小屋,在弗莱堡东部欧元区的一个密集聚落区驱车而行,花费不会超过四十五分钟。近距离地亲眼见到第二间小屋则要先乘坐一架小型螺旋桨飞机从奥斯陆到达人口稀少的松达尔 [ Sogndal ],接着沿挪威最长最深的峡湾驾车至少两小时,最后冒着险爬上一条俯瞰着一片小湖的陡峭岩石小径。这里所说的建筑物——已经消失了很久,只留有它从岩石中压凿出的四个方形印记——曾经属于那位奥地利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

维特根斯坦最初前往的挪威偏远村庄斯克约顿 [ Skjolden ] 位于前面提到的松恩峡湾 [ Sognefjord ] 尽头,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不久的几年。他正急切地寻求从剑桥压抑琐碎的社交生活中的解脱,并焦虑地追求能允许他专注于颠覆数理逻辑之基础的孤独——这项任务最终,在他自己毫不谦虚的估计中(“我……认为问题在本质上被最终解决了”),于1921年出版的《逻辑哲学论》的文字中达成了。正是在这一里程碑式文本的基本大纲在他头脑中成形的同时——比起一部论著,那更像一部宣言或散文诗——维特根斯坦开始了建造一座他自己的小屋的计划,选址在一处俯瞰着艾兹伐那湖 [ Lake Eidsvatnet ] 的岩石露头上,位于斯克约顿的后面好些远。(斯克约顿的这部分在现在的一些地图上仍然被标记为“Østerrike [ 奥地利 ] ”——以纪念他们传说中的奥地利客人。)

在维特根斯坦实际使用着这间小屋那个时候——最主要是1920及1930年代中零零碎碎的好几个夏天,那期间他从事着将在后来被作为《哲学研究》公诸于世的工作——到达它先要划船穿越湖面,而在维特根斯坦于挪威的数次停留中,唯一一张现存的照片上显示着捕捉到的他的那个动作:手里正握着船桨。事实上,任何花时间思考过这座小屋的人——也许是一些痴迷于维特根斯坦那用石头做成的《逻辑哲学论》,那座他于1920年代晚期为他妹妹格蕾塔在维也纳设计的现代主义建筑,的狂热建筑爱好者——都会知道它也闻名于几乎没有被拍摄过。现存仅有的两张满是颗粒的黑白相片,都是从一段对一位隐士而言为尊重的距离外摄下的。维特根斯坦众所周知地持有对哪怕最随便、无意的闯入的低容忍——一个朝圣地是这里绝不意图成为的。(没有人知道它的内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多少是斯巴达式的,又或多少是舒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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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所在位置之绝对偏远以外,它同海德格尔的黑森林居所显示出的对比不能更夺目了:简直不能设想这位苦行的、简朴的维特根斯坦为了一张在他的挪威避难所里面或周围拍摄的照片摆弄姿势——像海德格尔在1960年代接受德国犹太裔摄影记者迪涅·梅勒 - 马科维奇 [ Digne Meller-Marcovicz ] 的拜访时所如此明显地享受的那样。(她所摄的影像——本来为了用在1976 年海德格尔去世后方才出版的《明镜》长篇采访中——仍然是对这位哲人修士般举止最详细的视觉记录。)维特根斯坦,换句话说,对于他自发施行的放逐和对避世的需求是极其严肃的——而非作为哲学戏剧性场面的、对隐居的表演和/或作秀,像有人也许会说的那样。(然而这座小屋刻意选择的戏剧性位置却有着些许的不谦虚:它如此地远离湖面和附近的乡村生活。小屋这戏剧性又奇观式的与世隔绝,对明白的人来说,一定是被用作一种陈述或话语——用他的语言哲学中的话来说:一个恰当的、指示性的手势)在本质上,这两间小屋的故事最终归结于这一点:布景的问题。

当我在2017年十月的一个雨天(当然)探访维特根斯坦小屋的所在地时,我的向导哈拉德·瓦特内 [ Harald  Vatne ] ——斯克约顿的首席历史学家,跨越数十年、现已完成的小屋原材原址重建项目的主导力量——在我戳着拨着周围湿滑、覆着苔藓的石头时提到,就在我上周,他带着一车五十来名日本游客同样来看过这么一眼:一片空地。(暗示着不可避免的对“存在之形而上学”的哲学闲谈,伴随那《逻辑哲学论》臭名昭著的结束语“对于不可说的,我们必须保持沉默”的回响。)

我初次获知这一空缺是在 2000 年代中期的某个时候,那时我偶然看到一本书,题目恰是“你不在的地方”,一个多方合作的风险项目,参与其中的有苏格兰艺术家兼诗人亚历克·芬莱 [ Alec Finlay ] 、摄影师盖伊·莫顿 [ Guy Moreton ],和迈克尔·奈多 [ Michael Nedo ],剑桥维特根斯坦档案馆的长期负责人。莫顿所拍摄的,于挪威茂盛的仲夏绿植间的小屋的石材底座的照片,完美地捕捉了那挥之不去的神话的力量,它有关这位孜孜以求、不曾寻见的维也纳哲学家。小屋已经消失很久,这不仅看起来合乎逻辑,而且仿佛:那座由逻辑建起的房子,已然化为云烟。

当维特根斯坦在 1951 年去世时——他于 1950 年秋天最后一次访问斯克约顿,但他已经太虚弱,无法留在他没有供暖的山居中——这间小屋成为了一个当地家庭的财产,他们于1958 年将其拆散并运下了悬崖,使用了由维特根斯坦于 1921 年在那里安装以用来收集差事文件和食品的同一个滑轮系统。这位哲学家的小屋在村庄中心被重新组装起来,在那儿,它矗立——在其粗糙的覆面中已经难以被辨认——了五十年左右。在那里,它已真的变成了只是一座房子,无法在人心中对应上任何、哪怕略微维特根斯坦式的事物。(这同样一定看上去在当时很合适。)然而在 2009 年,它又一次被拆散,它的部件存放在了村庄里的两个地方(其一是哈拉德·瓦特内的车库),而它在艾兹瓦纳湖 [ Lake Eidsvatnet ] 对面悬崖顶上孤寂的影迹,则逐渐积累了那对不可言说之事物的令人生畏的氛围(“对于不可说的……”[ 原文为德语:“Wovon man nicht sprechen kann…”] )。这种氛围必然——也很快——将成为仅仅是一份记忆,因为/既然维特根斯坦的小屋已经,最终、也不可避免地,在原来的位置上被重新建造了起来,并且很快将为普通的(当然,如果在哲学意义上为正当的话)旅游业务而开放。

我还没有回到斯克约顿去察看这座新的小屋,尽管网上的图片四处都是,且在散发出自然的北欧魅力这方面并不令人失望。其中一张特别让我想起,我在(相对)临近卑尔根的另一次旅行中有幸参观到的另一间挪威小屋,即作曲家爱德华·格里格的那一间——北欧乡间小屋之蓝图的无数变体之一。(从斯克约顿朝奥斯陆方向往南驱车4小时,你就会到达已故挪威生态哲学家阿恩奈斯 [ Arne Næs ] 的山间小屋,他在特维尔加施泰因 [ Tvergastein ] 的隐居处已成为了某种国家宝地。)那大概会是一个缺乏品味的标志——并且是一种毫无疑问非维特根斯坦式的虚荣的明证——如果不将这种扩大挪威旅游景点的难以理解的尝试,视为在一位众所周知追求真正生活的哲学家的遗产之上留下的亵渎神明的污点。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一计划无伤大雅的愚笨——那说的是,这一复制品对地方造成的亵渎行径——对于了解对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在基本哲学气质上的一些更基本差异有着重要启示,这的确在核心上,我相信,围绕着真/伪的嵌合物:在海德格尔那,是作为一种不纯真地活过的(演绎出来的,表演的)近乎神学的范式,而在维特根斯坦那,是作为不经意地全然涵盖着其人的准哲学的实践。

当我在 2017 年秋天首次参观这些小屋,那是服务于策展研究的,后者于一年后在由威尼斯Prada基金会组织的展览《思维机器》——它与这座城市的第十六届建筑双年展同时举办——中达到顶点。通过聚焦于这种多少有些远离凡俗的哲学家小屋(“谁在乎??”)的现象,这一展览意图探索“流放、避世和退隐的环境之间的关系,以及有利于反省、思索和智力生产的物理或精神上的场所”。(展览的压轴作品是已故的苏格兰观念主义者伊安·汉密尔顿·芬利 [ Ian Hamilton Finlay ] 的一件题为“阿多诺的小屋”的雕塑作品。)一年以后,展览——以大幅浓缩了的形式——巡游到了芝加哥大学,在那里它被重命名为“屋托邦 [ HUTOPIA ]”,并质疑了“不仅是思考在哪里发生的问题,而是,高于这所有的,由维特根斯坦的小屋、海德格尔的小屋,和阿多诺的小屋提出的三种有效的解开缠结的方式:它们依次分别是,我们每个人都渴望的从由高度联通的都市生活带来的日常压力中的逃离;我们梦想着的退隐;那种我们也许将发觉自己被迫要接受的放逐。”

尽管这一项目与全天候连接之暴政间的关联总是确保了一个对更广泛文化辩论的意义的稳定衡量,仍却有一种无法避免的轻浮的意味烙印在整个项目中:看似一种对作为哲学姿态的避世主义的赞美,这项“屋托邦”研究将一直被笼罩于年迈的嬉皮士“退场”精神的令人厌恶的臭气之下,不用提那返祖的路德分子对与世隔绝的修士般的生活的那种白日梦了。海德格尔的小屋:多么陈腐,多么小气;维特根斯坦的小屋:多么傲慢、多么神经质;两者又都是多么不可忍耐地令人难受!(在这些有关哲学生活的建筑学实验中有着明显的,宗教或教会式的弦外之音。海德格尔作为一个乡村牧师的孩子而长大,本也注定要成为一个牧师。维特根斯坦著名地曾一度声明他的思想是“百分之百希伯来的”;离开始着手为他妹妹设计那座维特根斯坦住宅之前不久,他曾作为一名园丁在位于 Hütteldorf 的慈善兄弟修道院工作。)但我们正处在这里:思考着哲学家们的小屋——供自我隔离的原始建筑的范例——在一种新要务,即控制社交距离的阴影之下。

 

 

译后尾记:

最初我想到翻译这篇文章,首先是想做些轻松的工作,也操练一下英语。至于文章本身的内容,我其实只是凭印象记得它好像挺有意思(当时正好读到了相关的人物传记),没太多想。回头来看,这主要还是一篇游记,相对于对两间小屋的现状和若干轶事的较为详细的描述,它就其中涉及的主题“(隐士)小屋”并没有给出特别深入的讨论。“小屋”本身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我总觉得它对于建筑学学习有着某种警示意义,它也在我最近在读、由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所著的《空间的诗学》中被特别地(也更深入地)提及:

「隐士的小木屋,这就是一幅版画原稿!(…)小木屋是集中的孤独感。在传说的领域里,没有相邻的小木屋。当然,地理学家可以从遥远的旅行给我们带回小木屋所组成的村庄的照片。过去的传说超越了一切目睹的事物,一切个人经历的事物。形象带我们走。我们前往极端的孤独。隐士在上帝面前是孤身一人。隐士的小木屋是修道院的原型。集中的孤独向四周发散出一个冥想和祷告的宇宙,一个宇宙之外的宇宙。小木屋不能从“这个世界”接受任何财富。它幸福地拥有强烈的贫穷。隐士的小木屋是光荣的贫穷。越是贫穷,我们就越接近绝对的庇护。 」(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张逸婧译,p38)

我盘算着将后再单写一篇笔记说说这些,也许另外要提到《瓦尔登湖》和别的什么。

对于这篇翻译本身,还是:只图一乐、只图一乐。尤其,读起来文字很不通畅。如果容许我就此多说一句感想的话,我发现试着尽量保持原文语序是个有趣的挑战。